眼看已经玉免西沉,天边隐隐泛出鱼肚白,眼看新的一个早晨又要到来。
西林寺众僧却都还在临时安置的宅子里面匆匆地忙碌着,几无人注意到眼前的光影之逝,就连那还燃着的火把都是无人过问
李子秋的主意其实只能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,那就是买!
花钱买粮!
李子秋确实还想到了其他可以尝试的方法,确实还有着好几种或许可行的路子,凭他对于人心的把握捉摸,又有曹珍的倾力配合,由他出面去见那些商行的主事,应该也确实有着说动他们的可能,但现在李子秋却已经没有时间再把希望寄托在这些可能之上了。
城外的民众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城来,安置之处的那些百姓,都在翘首以待糊口之粮,虽说暂时之时把钟林客的算计扼杀在了萌芽状态,算是暂时地把稳定住了大家的情绪,但若是今天还不能够让他们吃上口热腾腾的粥饭,若是今天还不能让他们看到希望的话,那么只怕许多事情就不复再会是眼前这般平静的模样。
“这些经藉器物,都是佛门用具,在现在这种时候,也换不来什么东西”,玄难继续指着那边厢的几口箱子,却是对法印说道:“不过佛尊既然指示是倾其所有,我就把这些东西也给点算出来了。”
原本李子秋还想着跟曹珍言明形势,相信由县府出资担荷几日这些流民生计,应该也不至于太过为难,毕竟只看钟林客的表现,就已经可以知道那塞外骑军应该也就在这几天之内就要到来,钟林客就是再过疯狂,也不可能就这么一直扼着常平仓不放。
只是在曹珍瞠目结舌的解释之下,李子秋才明白在这里头他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,那就是这个大隋年间的县衙组织,跟他后世那种政府形式有着本质的区别,后世的政府的租税,基本已经都是以货币的形式交纳,日常运转也都是倚赖资金流通维持,但在现在这个在社会货币流通还极不发达的大隋年间,民众交纳的一切租税却是基本上都是各种各样的实物形态,而县府也根本没有任何的资金储备,反正有什么事情需要人做的时候,都是通过征发力役来解决,甚至于曹珍本人支付给各位幕客的都基本上是田地粮米,也就是说在县府的手头上面,根本就没有多少钱银可以调拔。至于曹珍自己身为一县明府,席丰履厚,更是基本没有什么需要他花钱的地方,自不会有蓄积多少这般阿堵之物。当然要论到曹珍身后的曹氏家族,那自然也有着雄厚的资源可以调用,只不过如此一来,也就等于是整个问题又绕回原处了。
以钟林客的心机手段,只怕他也早就想到了这一点,否则只怕也还会有着其他狠绝的法子,不会仅此而已。
明白了现实情况之后,李子秋也就只好是摇头苦笑了。时势如此,无论如何此事也是势在必行,既然县府无力出资购买,那也就只能是西林寺先尽力凑上一凑了,这个时代哪怕那些信众的布施,除了少许豪客之外,也确实多半都是各类实物,也就是李子秋这个怪胎,终归带着后世的习惯与眼光,始终没有储积太多用不上东西的习惯,而是都督促着法明他们换成了银钱之属,是以这个时候也才有了些许回旋的余地。
“是。”法印向玄难合什一礼,就此走出门去,指挥几个和尚进来搬走银钱。
法明与玄悟也是终夜不眠,奔走于各个商行之间,早就已经联系好了一切,那边厢早就已经备好了米粮诸物,只待这边银钱送上,就可以运将过来。
神仙打架,凡人遭殃,那些商行夹在这两股势力之间,委实也是日日心惊肉跳,他们不敢表现出倾向于任何一方面的迹像,但同样的也并不想开罪任何一方,在这个时候,西林寺明说是以市价购粮,银货两讫,他们委实也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。昌松是胡汉边贸必经之所,平常时分经常是往来人流熙攘,虽说现在一下子涌入了这么多的民众,每日所需米粮确实是个天文数字,不过几个商行自行协调之后,倒也可以拿得出来。
“法印”,法印和尚还没走出房门,却听得玄难唤了一声,他略略驻足,正听得玄难说了一句:“武僧们有不少都把手上的银钱拿了出来,你是不是也把手里那点钱全给搭进去了?”
李子秋毕竟是来自于现代社会,虽说西林寺诸僧都是出家之人,而现在的寺庙之中寻常僧众,也不过就是由寺庙供给一日两餐斋饭而已,但李子秋却始终觉得这些人成天都在为西林寺的事情忙碌,原本就是在为寺庙工作,总是这么无偿劳动总不是一回事情,是以一早就在西林寺里按照后世的习惯建立起了按月发给工资制度,当然在慧彦与法明他们的意见之下,每个月发给的银钱较之李子秋原来的计划已经打了个大大的折扣,在李子秋看来,最多也就只不过够给这些和尚们平日里零碎花用而已。
“弟子亲友零落,孑然一身,日常吃住都在寺内”,法印淡淡一笑,只是说道:“也没有什么需要用到钱银的地方。”
就是这点钱银,已经让不少还对俗家亲友有所牵挂的僧众异常兴奋,不少都把钱银攒起来准备寄回去家去。虽说这个时代的和尚要求甚严,并不像有段时间那段都是贫穷子弟,不过这些武僧之间,穷人家的孩子还是占了比较大的比例。在正常的佛寺里面,这种情绪与举动或许会被识为六根未净,被规戒训斥,但在西林寺里头,李子秋这个转世佛尊倒似乎是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,还专门让玄悟联系了邮马驿馆与他们传信,他在这一点上既然态度坚决,那其他几个高层僧众自然也就只有各自领会精神的份,毕竟虽说这似乎不合僧家规矩,不过西林寺能走到现在这一步,似乎原本也就没有太多的规矩可言。
只不过这次大难当前,许多僧众都是都自是把还攥在手里的积蓄都给拿了出来,法印更是拿出了全部的身家。
自当年那场刑狱之后,他与家中亲人音信早绝,更自是性格大改,平日里只是潜心练武,不慕外事,这些年来西林寺发给的银钱,倒是一文也不曾动用,正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全部都拿了出来。
他近几年来苦修佛门武学,勇猛精进,心境却是益发有些古井不波之感,现下惟一还能让他感觉有所亏欠的,或许也就只有少林本院里那位对他不啻于再生父母的玄贞了。
只可惜……
法印的手微微按了按怀里的那封信,却是轻轻地叹了口气。
“我这里也有些银钱……呃……”,身后传来了玄难的声音,却似是有些坎坎坷坷,好半晌才终于把话给说完了出来:“你……你也一并拿去吧。”
“什么?!玄难师叔?!”法印霍然转身,平日里面无表情的脸上,却是一副难以相信的神情,下意识地接过玄难手上递过来的那沉甸甸的包袱,居然忍不住叫出了声来。
“好吧,好吧,这些确实不止是佛尊按月发给的银钱”,玄难却是误解了法印的意思,有点支支吾吾地解释道:“这些年交接达官显贵,总是少不了一些应酬的,这些……你知道……其实也就是一些杂七杂八的款项,我还没来得及交给寺里,现在反正也到了当用的时候,呃……其实也没有多少……”
法印慢慢听明白了玄难话里头的意思,他拈了拈手头那包裹沉沉的份量,失笑之余,那份奇怪的感觉却是越来越浓厚。
他不同于慧彦与法明这两个边缘人物,早在少林本院的时候,他对于玄难这个执事僧就已经有过许多打交道的经验,深知这位玄难师叔虽说出家日久,但却是绝对的凡心未净,尤其在财富权位之上,更是有着一种病态的执着,说他上下其手,偷偷贪墨掉手头这么一大笔银钱,倒也是正常的事情,但现在居然把这些全都给拿了出来,就未免有些太过不可思议了。
“玄难师叔”,法印看着玄难越扯越多,却是怕他呆会连什么不应该说的也都给说了出来,连忙出语打断了玄难的话,只是皱着眉头问道:“弟子记得师叔原本对于这件事情反对最力,方才还在与佛尊据礼力争,怎么……”
在由西林寺出资购粮来赈济流民这样的事情上面,其实除了慧彦之外,就是法明他们也都觉得这件事情有些为难,只不过这是李子秋决定的事情,他们自然也都尽力去做罢了。倒是玄难知道了此事之后,还向李子秋当面表达了他的反对意见,虽然不敢与李子秋争执,但也是苦口婆心地好生劝说了一番。
如西林寺这般御赐僧院,荒年施粥舍饭,确实也是份内的事情,但也不过是配合官府起到一个辅助的作用,挑大头的原本就应该是官府才对。更何况现在是战乱将起之际,安抚照应民众原本更是官府这职责所在,西林寺做到现在这样,实在已经可以说是尽心尽力,现下却说是要赔上所有的寺中积蓄,来替那些民众衣食着想,这确实也有点儿超乎玄难的承受范围之外。
“佛尊,您这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啊!”当时玄难在心情激荡之下,连这句大不敬的话都冲口而出了,把他自己都给吓了一跳。
不过其实就连李子秋在内,也是可以理解玄难的心情的。在西林寺的诸僧之中,慧彦不善经营,法印只务武功,法明做事,也只能算得上是不过不失,虽然西林寺这些年来的兴旺,是靠着李子秋那层出不穷的奇谋妙想,然则若是没有玄难与玄悟这两个和尚终日奔走,替寺庙里拉来许多大宗布施,却也绝不可能积蓄下如此财富。而且在李子秋的主导之下,除了寺庙本身与田产之外,几乎所有的布施都被李子秋给换成了银钱储备,这一次李子来舍将出去的,简直就已经是西林寺绝大部份的家产。
玄难原本就管理着这些常住寺产,这些东西对于李子秋而言,无非是数字而已,但是在玄难看来,却真的就是他胼手胼足,看着一分一分攒起来的东西,也无怪乎他一下子差点急红了眼。
法印昨夜一直跟在李子秋身边,对于这些都是心知肚明,却没料到今天这玄难几乎就如同转了性一般,陪着自己清点完了寺庙里的东西之后,居然会把他不知花了多少心思藏匿下来的财物都给拿了出来。
“实话跟你说,其实我到现在也都还没想通这么做到底应不应该,西林寺……西林寺毕竟只是一座僧院啊,不过……”,玄难苦笑着摇了摇头,语气转折之间,眼神之中却似是带着另外的一些东西:“不过佛尊决定要做的事情,总是有道理的吧?!”
“法印,其实我明白你刚刚那声惊呼是什么意思”,玄难定定地看着法印,却是皱起了眉头:“不瞒你说,为了攒出这些钱来,我可真是费尽了心思,莫说是还在少林本院的时候,就是刚刚来到这西林寺里的时候,我也绝对不会舍得拿出这份银钱来,其实哪怕是直到现在,我都还没完全想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做出这样的决定。”
“或许……或许是因为自跟着佛尊以来,跟着佛尊做事,总是让人觉得心底很踏实吧”,玄难转眼,望向寺外那渐渐泛白的天空,长长地吁了口气,眼神里却是渐渐地有了一份澄明与坚定:“嗯,很踏实。”
跟在运送银钱的几个武僧后面,一直走出了许远,法印都还在想着刚刚与玄难的那一番对话。
在他们刚到西林寺的时候,李子秋在他们的印象之中,还是能令道信下拜、能使弘忍伏首的佛尊,在他那小小的身形衬托之下,更是显得如此的高深莫测,法力无边,然而就在这么些年的接触之后,他们心里头对于李子秋除了尊敬之外,却是更多了许多原先没有的认识。
他可以跟着他们一起笑,一起骂,他甚至教他们视僧规戒律如无物,事实在很多时候,李子秋根本就不像是一个转世佛陀,或者说连一个出家人都不像,反倒更像是一个挚友,一个兄弟,然而法印现在细细想来,却是发现虽然李子秋甚至根本就未曾跟他们说过任何一句佛法,但是也就在他的身体力行之下,大家跟着他他这么去做,却就总会发现心底里头能够收获一些以前从来未曾没有过的东西,而这些东西,却就好似确实与原本佛法精义最根源的殊途而同归。
平安喜乐,欢喜自在。
就像刚刚玄难所说的,那是心底里头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,很踏实。
他们都知道佛尊有着无穷无尽的神通手段,似乎根本没什么事情能够真正让他为难,甚至于法印时常都会觉得,佛尊那洞明烛照的眼睛,早就已经知道了他心底里头的每一次细小的盘算。然而在他们面前,在面对着法印的时候,李子秋却根本就从来未曾有过任何的心机手段,就从来未曾有过任何一次哪怕是最小的试探,他就只是自己身体力行地做着应该做的事情,然后让他们自己去看,自己去想,自己去用自己的本心去判断,判断自己应不应该跟着他走下去。
或许在佛尊身边呆久了,许多时候连人的心性眼界,也都会在不知不觉之间不同往常了。就像现在的法印自己,每当想起少林本院里长老们的那些算计,想起玄贞的那些交代,总会觉得阴抑得就想避开,总会觉得有点鸡零狗碎,小鸡肚肠。
大概这就是佛法薰陶了吧,就好似那最为市侩的玄难师叔,如今也都已经悄悄地被改变成了如今这一副模样。
现下李子秋做出这样的决断,如果是按照原来玄贞的交待算计,原本或许确实算得上是西林寺这个少林分院一次重大的决策错误,原本法印或许确实应该传书回报,把他怀里头的那封信赶紧送回去,不管玄贞到底能把这个消息应用到如何的地步,但这本来就是玄贞这个救命恩公交待给他的最重要的任务之一。不过难道自己真的能够这么去做么?
“师兄,呃……”前头的一个武僧,大概是觉得无聊,回过头来想说点什么,却好似正看到法印身周似乎有着许多蝴蝶一般细碎的东西,四处飞散,不由得愣了一下。
“什么事?”长风烈烈,那些东西转眼之间就没了踪迹,那武僧眨了眨眼,却是只看到法印微微站定,向他问了一句。
“哦,我只是想问一下”,那武僧只觉得大概是自己看花了眼,也没有多想,只是担忧地问了一句:“刚刚听说这些钱银还是不够,是不是真的啊?”
“是真的,佛尊已经去想办法了”,法印被问起了这件事情,也不由得微微皱眉,轻轻地叹了一口气,不过他望向远处,却是说了一句:“佛尊总是会有办法的。”
…………
“这里还有最后的一箱”,那个从安府跟着李子秋回来有老者,指着地下某个位置,向李子秋说道:“没了,都在这里了。”
李子秋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,他并不是真正的神佛托世,也绝不会点石成金,不过幸好也就在这个时候,他却想起了当日里那个安府门外拦着他的老仆没说完的半句话。
“好”,李子秋点算着身下的财物,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一缕笑意:“还真是不少,这下无论怎么也应该都够了。”
“少主”,那个老仆激动了起来,拉着李子秋:“这可是老主人一辈子的积蓄啊,你难道……你难道……”
“成叔,现下是紧要关头”,李子秋缓缓地说道:“无论如何,也只好先拿来用上一用了,毕竟这些银钱关系着的,可是千万条人命。”
“唉,你就是这样好心,跟老主人一样的好心”,那老仆人还处在情绪激动的状态下面,却似乎是没有完全听清李子秋在说些什么,只是念叨着:“可是……可是好心是没有用的啊,当年老主人救了多少人,最后还不是……还不是……”
李子秋不由得微微皱眉,他临机紧急之下,想起了这个老仆人说起的埋藏的财物,在确认了身份之后,就直接让那老仆带着前来,倒是完全没有去追问相关的任何问题。事实上他对于这一世的身份,原本就没有任何的想法,反倒更满意于现在这种无拘无累的状态,如若不是现下确实当紧当忙,他或许会另外想一个妥帖的办法来处理这件事情。
只不过这一种下来,那老仆絮絮叨叨,倒是也跟他说起了不少事情,只是这老人情绪太过激动之下,说话未免有些颠三倒四,再加上李子秋心中有事,倒也未曾听进去多少,只不过听这老仆口中,自己这一世应该是已经父母双亡,也没听说还有什么家族亲友,似乎倒也不是很麻烦的样子。
不过眼前这些财物的份量,倒是有些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,大概就如这老仆似乎无意间提起过的,他口中那个死去的主公,大概也是个成功的商人之类的吧。
“成叔,现在实在没有功夫说这些”,李子秋听着眼前这个老人兀自夹缠不清,只能微微摇头:“等我先处理完了眼前的事情,再来听你细说吧。”
“少主,你要三思啊”,那老仆人却还拉着李子秋的袖口,大叫了一句:“这么些年,这么些年,我守着这些东西,无论如何困顿都不敢动用一丝半点,就是因为这些东西就是我们重振家声的根本啊!”
李子秋微微一顿,看向那个老仆人。
这么多年衣食无着的生活,岁月风霜已然把这个实际年纪其实并不算大的仆人弄得老迈不堪,拥有这里的这些财物,他莫说在这凉州之地,甚至可以说是走到任何地方,都可以买田置地,拥有下半辈子过上安定富足日子的一切资本,可是他却还是情愿流落街头,情愿活到被人视为以坑蒙拐骗为生,却哪怕就是在最饥渴困顿的时候,都不曾动用过一丝半点。
李子秋可以不在意这一世的身世与身份,但却实在无法对于这样一种情怀视而不见。更何况他现在取走的这些东西,可以说是就这么带走了这个老人毕生的坚持与希望。
“成叔”,他轻轻一叹,向着这个老仆郑重地说了一句:“只要有可能,我会让你看到重振家声的那一天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