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：我是你认识的那个顾一凌

       她站在柳树边，面对着夕阳，太阳就要落山了，明灭可见的光影投在对面男孩的身上。

       他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处干净的地方，又是灰又是泥巴，然而那双疲惫的眼睛，好像一直盯着她，包括他的脸上，也挂着傻憨憨的笑容。

       她看着他，慌了神，难以区分一切是幻是真，但是勉力控制自己的步伐，尽管她现在太想冲到那张脸的面前，看看是否与记忆里的一模一样？

       2008年，9月1日，那一天距今确实已过了太久，但她此刻透着光线，似乎一瞬间看见过往，第一次认识他的时候。

       那一日距今已相隔了十数年，是四中开学的第一天，那年她和他刚好十五岁。

       他刚刚来的时候，坐在她的斜前方，高高的，剪得寸头。开学那天，他当着班主任老潘的面，和几个相仿的少年一边拍着篮球，一边直冲冲地从教室前门闯了进来。

       班主任训斥了他，他也若无其事的样子，用手随便把篮球甩在一边，而篮球因为惯性啪啪在地面反弹了几下，好巧不巧地一路滚到了斜后桌她的脚下。

       他过来捡球，刚好弯下腰，在她的膝盖旁。

       林筱清晰地记着自己当天穿着浅白色的连衣裙，纯白色的裙角相缀着一朵一朵小蓝花，在两只小腿交界的地方晃啊晃啊。

       只记得他捡球时不小心碰到了自己的裙子，如闪电般缩回手，低声说了句“不好意思”。

       没想到这样的男孩也会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啊？

       她第一次见他，觉得他很混很社会，和以前那些同学不太一样，想着想着不经意地压低了眼睛，没成想他捡球起身时正好也看她一眼……

       2021年。

       林筱久违地出现了那种感觉，仿佛回到十数年前，他们视线第一次猝不及防地相撞。

       然而今天她的脖颈却像被一条紧紧绳子勒住了一样，让她不止得喘息。

       是的，纵然十年再未见过他，然而她再一次看见他时，看见貌似他的身影时，还没赶得上思考，眼睛就湿了，涸了一次再湿透一次。

       现在有两个小人在她的脑海里打架。

       有一个小人，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，那是她内心深处的潜意识——既期望，又害怕，无数次将对岸他与记忆里的模样反复对照，既希望那是真的，又害怕那是真的。

       理智的小人告诉她没可能，十年过去了，那个人就算回来，也不可能还和记忆里的样子一模一样，对岸只是一个长相差不多的男孩罢了。

       不……无论他是谁，来自何方，又去向何地，而她现在也得走了，必须走了。

       她很久以前就决定好了，反复下了很多次决心，与过去已经彻底决裂，她要开始崭新的生活，任何与过去有关的人或物都只是过往云烟。

       是的，过往云烟。

       林筱最后看了河对岸一眼，咬紧牙关，想到这里，更加执著，渐渐把眼神收了回来，用力往远方迈出一步，前行起来，简直就像再也不会回头的模样，任何人也休想追上。

       “林筱。”对岸的男孩看在眼里，急在心里，一边盯着她，一边紧追河对岸她的背影，尽管隔着一条河，却始终与她遥遥并行。

       过了几秒钟后，男孩开始从包里拼命摸索什么，迅速拿了出来，撕开之前小心翼翼重新裹在上面的一层保护报纸——是那个他曾送给她，又被她抛弃，又被他再一次找回的，装满星星的小铁盒。

       他曾说小铁盒里的每一颗星星都代表她，希望她每一天都如同闪闪发亮的星星一样，而另外一颗多出来的星星将是一直陪伴她的他。

       尽管这个小铁盒已经锈了，变得黯淡了，不再有一丝一毫的光泽。

       但他把这个满是铁锈的盒子高高举到了眼前，然后当着她的面轻轻挥动了起来，好不容易，他注意到她稍稍留意过来的目光。

       他不停喘气，眼中带着泪光，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地笑，挥动得更加卖力了，用手不停去指着那个小铁盒，示意她看过来。

       对岸的人儿下意识回头看，本来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望，然而过一刻眼神却是猛然一震。

       她慌忙停下脚步，嘴巴情不自禁地张开，发出了微不可查的啜声。

       “林筱！”顾一凌终于扯破喉咙大声喊。

       “林筱！”他一直看着她，重复喊着她的名字，“林筱，是你吗，是你你就说一声话嘞，你别再往前走了。”

       “是我啊，我是顾一凌，还是那个顾一凌，你认识的顾一凌。”他举起铁盒，不停地大声喊。

       林筱急剧颤抖了起来，强忍着身子不动，瞪大了眼睛盯着对面，是的，这一刻仿佛眨眼万年般，却是如此不可思议，宛若梦幻里的一幕。

       河对岸，顾一凌想要往前迈步，可再踏出一步就要踩到河水了。

       他急得像无头苍蝇一样，就想往河里跳，游过去找她，然而在此刻，河对岸终于发出了不小不大的声音，急切道：

       “你别游过来，如果你真是顾一凌的话，顾一凌就是一只旱鸭子，一点儿都不会水，这里的水很深。”她止不住地啜泣着说。

       河对岸，顾一凌不知为何忽然高兴到了极点，发抖的手指指向自己：“喂！林筱，你在喊我吗，你认出来我了吗？是我，我顾一凌，我回来找你了，你等我啊，你千万不要走啊。”

       然后他慌忙的左看右看，看到远处有一座过河的桥，用尽全力跑了过去，生怕林筱走了，就回头大喊：“我知道你很辛苦，但你一定要等着我，等着我，我马上就过来找你。”

       “你等我嘞！你听我说没有，别走啊等我。”他冲上了桥面，把桥板踏得噼噼啪啪响。

       顾一凌一闷气跑到了河对面，看见那道记忆犹新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，而一只只柳树枝条在风的吹拂下肆意摆动，偶尔挡住他仓促视线。

       天蓝色的树荫下，他不断喘着粗气跑着，终于看到她站在不远的地方，呼吸仿佛就在一瞬间平静了下来，不知为何，四周忽然变得好安静，连风似乎都消失了。

       他看着她，下意识用手刨了刨垂到眼角的头发，然后摸了摸打湿的眼睛，傻呵呵地笑了出来。

       刚好在不远的地方，林筱正对他站着，也用目光打量着这个男孩，眼眶里尚有些湿润，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嘴角上若有若无地弯出了一丝欢喜的笑意。

       顾一凌不知道现在该把双手放在哪里，好像放哪里都显得多余的样子，只好时而抠一抠裤包，时而挠挠脑门，就一直欢喜地看着她哩。

       她穿着卡其色的格子短袖，棕色的小腿裤，一双黑色短靴，变化可真大啊，好像都快要不认识她了，然而……好像又很熟悉？

       她还好吧？她现在想什么？她会想见到自己吗？她还是那个熟悉的林筱吗？

       顾一凌心里一时间风起云涌，可无论他怎么想，一见到她的时候……她就站在那里，什么都不用做，他也情不自禁地想笑出来，就很开心。

       明明前不久他才和十八岁的林筱一起唱歌一起许愿，蹬上同一辆单车，他们简直是无话不说。

       可没想到眨眼的工夫，十八岁的林筱就从他眼前悄无声息地溜走了，现在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长大后了的林筱。

       他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林筱，仿佛阔别已久，感到陌生又熟悉、心慌又喜欢，本来有很多话想说，一瞬之际又不知道该说什么，从何说起。

       “你？”林筱蹙着眉，不自觉地抽了抽鼻子。

       “我，顾一凌，是我啊。”顾一凌憨厚笑了。

       “顾一凌。”她轻声道。

       “你在叫我吗？”顾一凌想要往前走，变得离她近一些。

       如果放在过去，顾一凌准是会冲上去一把拉住女孩的手，高兴地挥舞起来。

       可今天却是有些踌躇。

       “顾一凌。”她又重复叫了一遍他的名字，忽然释怀地笑了，微微歪了些头，仔细瞧着眼前这个看上去不太光鲜的少年。

       “林筱。”少年不甘落后，也叫了一遍她的名字。

       “你瘦了。”她踌躇了好久，本来有好多想问的问题，却什么也没问，只是淡然地说了一句。

       “是吗？”顾一凌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，“你也是……时间可真快啊！”

       “你身上……怎么回事，和别人打架了？”

       “我是为了帮助别人，才打架的。”

       顾一凌想在她面前表现自己见义勇为好青年的一面，不自觉地挺了挺胸。

       这才想起来自己浑身都在发疼，特别是胳膊肘还有背上，估计都已经青一块肿一块了，痛得他牙痒痒。

       “帮助谁啊？”林筱歪着头问。

       “害，就一小女生。”顾一凌在十年后的女孩面前装作轻松地耸耸肩膀：“没事，都小问题。”

       “一小女生？”

       正好在这个时候，挂在肩膀的破西服由于被抖了一下，从顾一凌身上滑落下来，露出其肩上一大片刀伤，是新鲜的伤口，乍一看像一条狰狞的红色长虫。

       “你和谁打架了，怎么弄成这样的？”

       没等顾一凌反应过来，一只温暖的掌心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，拉着他往前走。

       一股极好闻的清幽香味传来。

       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温热的体温，让他怦怦的心跳一直加快。

       没变是他依然高她大半个头。没变是她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，还是带着那种少年干干净净的气息，就像初夏早上七点半的阳光。

       “就一混混，抢了一个女孩的包，我帮她抢回来，挨了一刀。”顾一凌余光扫到了她的脸颊，局促地解释，整张脸忽然就发起烫来。

       好奇怪啊，前不久面对十八岁的林筱时，他尽管偶尔也会紧张也会害羞，可从未一刻有过如此地惶惶不安……是因为太久未见过她吗？

       说太久其实并不久，对顾一凌来说，不过是才隔了一两天。

       “你跟我走。”林筱说。

       “哦。”顾一凌受宠若惊，望着她长发飘逸的背影。

       “对了，去哪儿啊？”

       顾一凌不敢离她太近，也怕太远，总算感到她身上完全没有变化之地——是手掌，如同过去一样温润柔软，让人忍不住想要紧紧地握住。

       顾一凌心里微微一动，一下子色胆包天的顺着她的手腕上去，握了握她的手。

       林筱似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，松开手，脸色微微有些潮红，虽然很快收敛了目光，但仍然显得有些局促。

       “别废话，去医院。”

       “我……”

       “走！”

       “没……没那么严重。”

       “要打破伤风，怕以后感染，还有其它地方也青一块紫一块，如果不处理好……你现在还觉得自己很有精神，后面几天就下不了床了。”她很老道地说。

       “我带你去医院。”

       “好。”

       少年勉强地答应，心里又高兴又古怪，总是好别扭，特别是这句“我带你去医院”，不应该是“我陪你一起去医院”吗？

       她又不是他妈又不是他姐，为什么把他说的，像需要姐姐照顾的小弟弟一样？

       可……她现在算他什么人呢，或者说，他又算她的谁呢？

       顾一凌又开始想不明白了，这个问题真的很让人头疼。

       路上的时候，顾一凌怕巷子里的张叔担心自己，就给他们发了短信，说自己找到了……他忽然犹豫了，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她，是“女朋友”，是“筱筱”，还是直接用她的名字？

       好像……都已经不大合适，顾一凌躲在后面，抬起头悄悄看了一眼林筱的背影，又忍不住仔细地多端详了几眼。

       他最后缓缓地打出一个万能的“她”，长舒一口气。

       这会儿已经到傍晚了，医院里的人不算太多，林筱给顾一凌挂了急诊号。

       医院里，很快就开好了药，有些内服的，但大多都是跌打损伤的外擦药。

       林筱从药房拿好了药，提着装药的小袋子，在药房柜台旁边静站了一会儿，看着不远的他，身边人来人往，顾一凌打好疫苗正在休息区等她。

       顾一凌觉察到林筱朝自己走来了，本来疼得直扭身子骨，忽然就挺了挺肩膀，目光平视远方，装得无事发生，不过一不小心扯住了背，痛得眼睛乱跳了一下。

       林筱朝顾一凌走过去，哑笑一声：“好了，别逞能了，你注意下，这副是内服的，早晚一次，一次两颗，还有这些是外用的……”

       顾一凌盯着她耳畔的几缕微微飘着的碎发，有些失神：“哦，知道了……对了，这些多少钱啊？”

       “三百二十四。”

       顾一凌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裤包，虽然刚刚取了不少现金，但剪发加上买了一套小西服后，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。

       “先欠着吧，以后再给我。”林筱随意地往前走，这时，医院外面的天已经黑了。

       “没事，以后别打架了。”林筱又走了一会儿，直到走出医院门口，转过头，从包里拿出手机，“扫扫吧。”

       “真的吗？可以吗？”顾一凌眼神一亮。

       “不是你说以后要把药钱转给我吗，不加我怎么转？”林筱回头看了顾一凌一眼，原本冷漠淡然的目光注视他的脸颊一刻，微微一顿，出现了一丝明显的颤动。

       “要不，还是算了吧。”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。

       然而此刻顾一凌正低头摆弄着手机，没注意到她的眼神。

       “不不，怎么能算了呢？”顾一凌慌忙举起了手机。

       “对了。”他扫了扫林筱的手机，“你的手机是iPhone吗，现在是iPhone几了啊？”

       “iPhone几？”林筱整理好了情绪，有点诧异，“我也不太清楚，每年都是苹果公司直接寄来的最新款，大概到了12吧。”

       “都12了？”顾一凌不可思议地呼了一口气，渐渐他们走出了医院的路口，周围的路灯全部打开了，两边道路下就是静静流淌的大河。